期數:第022期 出刊日:201712

Need help?

文/ 臨床心理師 如如

~~ 幫忙對方前,先問一聲:「需要幫忙嗎?」也是對自主權的尊重 ~~
    輸送帶那頭,綁著花布記號的大皮箱,可不就是我的行李嗎?趕緊伸直腰桿,準備好,希望一次就能把它提起來,這可是個二十多公斤的沉重皮箱。箱裡裝滿了一些婆婆媽媽的東西,像是保養用品,繪本、東方色彩的玩物……….,也許是自作多情,辛辛苦苦地從台灣帶到美國來,幻想著她們看到這些東西時,會眼睛發亮,發出興奮叫聲。
    的確很費勁,不是咱這瘦弱老女子,一口氣就能拉起來的,必須再來一次,更用勁地,扭曲著身體,使出全身的力氣,用雙手,跌跌撞撞地,終於把它拖了下來。剛剛,暗地裡期待著哪個年輕人能夠幫我一把,可是終究沒人過來,只好自己拼老命地,怎樣都得把它弄下來。心裡頭不斷告戒自己:以後出國要節制點,少帶東西。但另方面卻也慶幸:僅憑一己之力就能做得到,可見自己還不算太老。
    推著兩個大小不相稱的行李箱在航廈中行走,重量壓得輪子不滑溜,兩個皮箱還經常各自分頭跑,我得不時地把它們抓回正軌;這還不打緊,逢轉彎時,它們還要卡住那麼一下子,唉!咱只能走一步停兩步,龜速前進囉。熙來攘往的人,老老少少,大家各走各的,忙著自己的事,沒有人多鳥你一眼,也沒人伸手幫忙。這怨不得別人,是自己要帶這麼多,得要自立自強,無論如何都要把它推出關口。出了關,接機的親人迎了上來,接走了行李,我這才鬆了一口氣。這是那次在美國航廈的經驗。

    相似的航廈情境,在台灣,我卻有迥然不同的經驗:
    譬如那一次,咱也裝了很重的一箱回來,沒錯,櫃台銀幕顯示25。行李箱塞得飽飽地,裝著從美國帶回台灣的新奇玩物、特別的餐具、維他命、衣物、原文繪本,以及以當地圖書館釋放的原文書籍一堆〈以三美元不到的錢買的〉,都是我精挑細選,要不就是意外發現的寶貝。
    輸送帶把行李箱轉到我面前了,嗯!拉不起來,其實早已料到,並且心裡盤算就讓它多轉幾回吧,看哪一回正好力氣足了、角度對了,終究是會把它弄了下來的。當然,還存著一點僥倖的心理,期待某個善心人士出現……。即便如此,畢竟還是不敢奢求,因為我來得慢,領行李處稀稀落落,沒剩幾個人了。但就在這時候,一位瘦瘦高高的年輕人,立刻走了過來,二話不說,一把將我的行李箱提了下來。唉呀!真是太好了,太感謝了,簡直是太帥了吧!即時救援,不然咱不知道要跟它纏鬥到何時呢!
    我對他微笑,道謝,他卻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怎麼看我,表情嚴肅,拿了他的行李就走,就如同我們會碰到的一些學理工、不太social 的年輕人一般。
    儘管沒有交談,但他的行動,讓我心底冒出一股暖流,立即沈浸在「回到家鄉真好」的幸福裡。對照著前不久的美國航廈經驗,內心不免想著:還真是我們台灣有人情味,怪不得媒體總是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
    可不是嗎?當我推著兩個大小不相稱的行李,往高鐵車站的入口走去,地面有點兒顛簸,行李箱前進時經常卡住,走一下停一下,一個年輕人就自動走過來,幫我推了大的行李箱,這下就輕鬆順暢多了。我微笑地謝謝他,他靦腆一笑,然後快速地揮揮手,像是說:「沒什麼,不客氣。」,就走了。前不久,也有一次搭高鐵,到了月台,車子馬上要開了,月台上的服務人員要我趕緊上車,車上遇到一位好心的年輕人,活生生地幫我把兩個行李,從第三車廂推到第八車廂。這樣的經驗,一再地增強我的想法:還是我們台灣人有人情味,美國人好像不是那麼熱心幫助路人……。在台灣,我蠻容易碰到這樣的貴人,而且經常不需要我開口求援,援助就來了。

    可是也曾經看過一些報導,提到美國人領養異國孩子,甚至殘障兒的一些事例;也讀過一些美國人蠻有愛心的故事。但為什麼我在航廈的親身經驗是這般呢?沒遇到那即時的一隻手呢?……內心不免納悶。

    爾後有機會參加社區免費教學的英文課,是由幾位年輕的美國媽媽發起,她們自己充當教師,印講義,熱心地教導有需要的外國人。某次的課程討論,要我們比較美國經驗與祖國經驗的差異,於是我提出前述不同的航廈經驗。
    那位美國老師告訴我:美國人尊重個人的自主權,尊重個人對自己的決定,尊重個人如何處理自己的事務、如何解決自己的問題。因此,一般美國人會認為若一個人想要別人幫忙,他會提出來,若他沒有開口要求,那表示他想要這麼做〈自己那樣處理〉,我們最好還是尊重他。原來如此,原來這是他們尊重個人自主權的表現,在法律的界限內,他們尊重個人的決定與做事方式,不輕易干預。
    後來的經驗,真的讓我體驗到美國人對自主權的尊重。那天,跟女兒帶著小孫兒搭一早的飛機,上飛機時,時間緊迫,因為女兒要處理小孩,我趕緊抓起她的大背包往自己肩上扛,另一手推著自己的行李箱,踉踉蹌蹌地來到機尾的座位,當要把行李放到上頭行李艙的時候,感覺力不從心,手舉到臉部高的時候,就停在那兒,舉不上去了。此時,傳來一個溫柔的男性聲音 : 「Need help?」,原來,後排一個年輕人想幫忙,但他很尊重地先問我一聲(需要幫忙嗎?)。此刻的我,如逢救星,迫不及待地回應 : 「Yeah!」,他立刻接住我手中的行李,把它放了上去。我很感激他及時的救援,他能同理到我的需要,並伸出援手,讓我覺得溫暖。
    還有一回,逛Mall ,我提了許多東西,正好又要需要往包包裡拿個的東西,我停下來,一時不知道要把東西擺哪裡,一位女士經過看到,也問一句 : 「Need help?」
    這兩次的經驗,讓我感受到他們連要幫忙,都很尊重你,要先詢問你的意思,問你需要嗎,問你願意接受嗎,等你答應了,他們才出手幫忙。體認到 : 原來美國人不是冷漠,而是他們非常非常地尊重個人的自主權。
    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在分秒必爭的救人狀況,若能在幫助別人之前,先問一聲:「需要幫忙嗎?」〈「Need help?」〉似乎更為尊重當事人,而這麼做也好像也顯得更為優雅。因為有些時候,我們可能誤解了別人的需要,擅自去幫忙,反而幫錯忙了,讓雙方都懊惱遺憾。這尤其常發生在親密關係的家人裡,譬如我母親,很疼兒女,來我家裡時,常常搶著幫我做家事,其實我不喜歡她這麼做,她這麼做讓我很緊張,她認為是在幫我忙,我卻覺得不舒服;我喜歡她悠閒地坐在客廳裡享受,喝個水或吃點水果,聊聊天,我認為這才是真的幫我忙,這才是我內心最想要的。曾經有一次,她還偷偷地幫我洗衣服,以致於把我心愛的毛料褲子拿去水洗,縮到不能再穿。我抓住這次機會跟她嚴正抗議,總算讓她停止了繼續幫我洗衣服這件事。我家先生在我出國時,幫忙整理櫃子,擅自清掉我早些日子精心選購的玩具,以至於當我要做兒童遊療時,找不著它們,當知道它們早已進了垃圾堆,再也回不來時,內心失落得想哭。〈當然,這是早年的事,經過多次的抗議,他們現在都已經不再擅自喬我的東西,已經能尊重我的自主權了。〉。相信大家的手邊,也不乏類似的故事。這些時候,我們會不會很希望,他們在幫忙我們之前,能先問我一聲:「需要我幫忙嗎?」
    隨著文化的交流,文明的進步,以及對人權的重視,現在我們的社會也提倡自主權,這樣的主張影響到法律、婚姻關係、親子關係、…….各個方面,甚至醫療方面。
    早期,我們社會的醫病關係傾向醫療權威,醫師或醫療人員是專業的權威,這樣的權威關係影響醫病間的互動,彼此間互動型態傾向於權威與遵從。醫師以其專業與倫理為病人做醫療決定,病人只要遵從醫囑,乖乖聽醫師的話就對了,最好也不要有任何質疑。那個時期,病人的自主權比較不受重視,碰到很權威的醫師,病人或家屬若對醫療處置有疑惑,問問題,還可能被兇:「你是醫師,還是我是醫師?」,或者「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懂。」,病人也只能摸著鼻子走。這樣的關係裡,醫師為病人做醫療決定,相對地也為病人承擔較多的責任。
    然而,隨著社會對自主權的提倡,現在我們的醫療行為、醫病間的互動方式,也隨著改變。我們得擺脫一些舊習慣,建立另一些新的習慣,就好比脫掉舊鞋,換穿新鞋一般。的確,在某些方面我們有蠻大的進步,可以看到多數的醫療人員對待病友的態度都蠻尊重的,處置上也大多尊重病友的選擇;但在某些方面,我們也仍在學習,畢竟換穿新鞋也得花一段時間才適應。譬如我們的衛教方式,我們正在學習擺脫過去那種上對下的教導型態,而代之以「以病友為中心」、「動機晤談法」……..等等較強調病友自主權的衛教模式。
    上面提到的故事,也許可以幫忙加深我們對自主權的認識。我在想:一旦我們採取用更重視病友自主權的衛教模式時,我們教導病友醫護知識時,就不要預設他〈病友〉就是聽就是了;不要認為我在幫他忙,為他好,這是我評估後認為他應該要知道的,要改進的,把這些知識一股腦兒倒給他,然後認為他就是該聽、該照著做,若他不照著做,就是他的問題、是他不對。反而,站在尊重病友自主權的立場,是要先去了解病友這個人,他的內心,他需要的是什麼?想要的是什麼?他重視的是什麼?他有什麼自己的目標想去完成?了解之後,想想自己醫療方面的專業知識如何幫忙他,如何跟他的需要、想要、目標、或他重視的價值連接上,並把這種連接讓病友了解,然後由病友去做選擇與決定。
    以上是我個人的想法,我個人的了解,只是提出來做參考。正好遇到那樣的故事,也正好聽到衛教模式在談病友的自主,讓我產生這樣的連結。提出來跟大家分享,希望引發大家的迴響,也許我的了解有誤,也許我的了解不足,都希望能在往後的期刊裡,聽到大家的聲音,或許是不同的聲音,或許也是美妙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