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午餐時刻，卸下工作，在辦公室坐定，桌上那碗蔬菜
排骨麵，隔著蓋子正冒出撲鼻香，呼喚著飢餓的胃，迫不及待地啖
起它來，嗯，清淡甜美的家庭味，正反映著樓下廚坊的貼心。
一股溫熱滑進了身體；同時，心靈也正要開始一場饗宴。一如
往常，同事們迫不及待地，要把漾到喉嚨邊的話兒吐露出來。這天
，我首先哀嘆：「唉，昨天下午被拿走的那雙新涼鞋，今個兒還不
見它們回來！」，透露出那最後一絲期望的落空。話說昨天下午，
進去那鋪木地板的兒童遊戲室，按規矩地脫下鞋來，放置門口；沒
想到，五十分鐘後，作完遊戲治療出來，它們卻活生生不見了，附
近怎麼也找不著；咱只好光著腳ㄚ，踮著腳尖，貓式地走回辦公室
。倖好辦公桌下，有一雙置了N年的備用舊鞋，不然，咱可要難堪了
，搞不好得赤著腳走回家呢。
大夥兒紛紛展現她們的同理──身歷其境似的苦笑表情、莫可奈
何的嘆息聲調「唉！」、同仇敵愾的話語「真不夠意思！」、「啥
不好偷，幹嘛拿走人家鞋！」、關心「後來怎麼辦？」……；還有疑
惑與好奇「真能合她的腳嗎？！」 、 「有這種病，？戀鞋癖嗎？！」
、 「她（他）家會不會擺滿了鞋？！」接著又分享她們的失竊經
驗…，包括「放在腳踏車籃裡的舊外套，從文具店出來後，就不翼
而飛。」；然後，你一言我一句地，爆出個人想法與粗略的分析。
突然某同事想起：「揶，那個罹患竊盜癖的治療個案，昨天有來過喔
！」，「蛤！」…… 。經過這麼一場傾吐與關懷的三溫暖後，心中
的那一滴滴的失落，也就越來越淡，不知不覺地轉化成一件趣事了
。
話鋒一轉，T重述著她兒子昨晚說的無厘頭的話，博得大夥兒哄
堂一笑。接著P談到最近她與她那無感老公的對話，多麼好氣又好
笑，聽著聽著，嘴裡笑著，腦海裡不禁跳出咱家裡的相似畫面，心
想：難不成男人真是從不同星球來的？……。年輕的S這會兒剛走進
來，抓住難得的空隙，趕緊提出剛才治療時遇到的疑難，這會兒大
家就開始熱心地幫起她忙，問東問西，澄清問題點與狀況，然後陸
陸續續地給了些個人的專業意見。
抬起頭來，目光不經意落到斜前方，門邊那位胖胖女同事C，此
刻她正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上的東西，沈浸在自己的世界，
一點兒也沒被七嘴八舌高分貝的聲調所擾，側著臉，還可以看到她
腮邊的一抹微笑。是什麼讓她如此安靜、如此沉醉？
用完餐，起身路過C的身邊，聽到她發出咯咯的笑聲，似乎聽到
我的腳步聲，攔住我問「H,這是不是很可愛?」。，她手裡正握著
一個小毛線偶，原來就是這小偶，讓她全神貫注那麼久，我驚叫
：「好可愛喔！櫻桃小丸子耶！」。這一叫，把大夥兒的注意全給
吸了過來，她們紛紛離開座位：「我看，我看。」、「蛤，樣子與
衣服顏色都跟真的小丸子一樣耶。」，圍繞著C，發出驚歎：「頭髮
也是一瓣一瓣的。」、「很細工耶！」、「很厚工、很有耐心耶
！」、「真的很像耶！」、「頭上還有蝴蝶結喔! 」…。這時候C笑
呵呵地，然後不作聲地，又從她的布提包裡拿出另一個玩偶，「哇!
小玉。」、「酷斃了！」、「怎麼這麼像啊，眼鏡，衣服都一模一樣!
」，……。這時候午間辦公室裡的唯一男士L，也忍不住地湊了過來
「我看看，我看看。」，只見C的嘴角向兩頰邊擴展，笑意填滿了
小酒窩。
大夥兒環著C與毛線偶，驚歎著秋菊奶奶手作毛線偶的精美，彷
彿也在讚歎著C的幸福，有這樣一個傲人的媽媽，而她也總能擁有
第一手的精彩作品，還有她家那麼多可愛的毛線偶……。這時候的
C，直像似一個擁有寶物的小女孩，而旁邊湊著一群羨慕的孩童，只
見她一臉的滿足，手握著美美的玩偶，似乎也握著來自媽媽
無盡的愛。
我輕捏著這逗人的線偶娃娃（珍貴之物，不可以弄髒它—這是大
夥都知道的C規矩），若不是同事等著，還真不想放開它傳下去呢
；同事們個個似乎也都愛不釋手。C似乎看穿了大家這種垂涎欲滴
的心情，就慢慢地，一句句地迸出：「我來問媽媽看看， 來排排看
什麼時候帶你們去北港。」、「她又做了好多好多，像那
個─阿公講古，少小離家老大回，柯南……，每個都活靈活現的
。」「好啊，趕快看什麼時候？」……。就這樣，大夥兒才依依不
捨地離去，結束了這場午餐的饗宴，各自窩進熟悉的地方，午寐片
刻，以應對一點半後的繁忙。
幾週後，果真來到秋菊奶奶的家，北港鎮上舊式二層樓房子，每
個櫃子裡都擺滿了奶奶的作品；真是包羅萬象，從傳統的故事人物
像是三藏取經、八仙過海、放鞭炮、古代婚禮、牧童騎牛、；
到近代人物，像是鹽田戴斗笠的晒女；有東方人，有金髮洋
人；有現實人物，也有故事卡通角色，像是母鴨帶小鴨、魚美
人、唐老鴨、大力水手；人偶之外，還有動物偶，像是猴子、
獅子，熊、豬、羊、雞，應有盡有，令人目不暇給。這棟比鄰
而接的舊排樓，沒有邊窗，室內顯得有點幽暗；但這些色彩豐富、
姿態萬千的線偶，在昏黃燈光下，卻依然十分的耀眼，奪人目光。
不僅觸目可及的櫃子，就連下層衣櫃，或舊書桌的一個個抽屜，裡
頭也都裝滿了奶奶的線偶。在奶奶的嚮導下，觀賞著這些認得的和
不認得的角色線偶，只聞一聲聲的驚歎，此起彼落，猶如播放著一
首不間斷的讚美曲。
有趣的是，這一回，除了看到八十多歲的秋菊奶奶作品之外，我
們意外地看到一位七十多歲老太太的學習做，這位近幾年受雇陪伴
奶奶的舊鄰居，日夜在奶奶的薰陶下，也開始鉤起毛線娃娃，手工
雖然沒有奶奶那般精細，人物也還沒奶奶的那般傳神，但也有模有
樣；看著一旁這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穿著舊式衣服，手裡拿現代
的勾針，一手纏著毛線，煞是認真地，不免引發我會心一笑，久
久無法忘懷這一幕。
如慣例，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一、兩個無價的禮物──奶奶親手做
的線偶，這回我拿到的是一個古代娃娃，想必奶奶注意到我駐足看
古代娃娃良久。參觀線偶之後，奶奶又請大家去鎮上餐館吃飯，享
受在地美食，才結束這趟豐碩的北港之旅。呵！這何嘗不是一場更
豐盛的午餐饗宴？！
記得幾年前，第一次拜訪秋菊奶奶的時候，那次我與家人抵達時
，奶奶早已備好一桌的佳餚，迎接我們。當時已經七十多歲的
她，居然還親自下廚，從一早就開始忙，做出滿滿一圓桌的食物。
雖然我早已交待C在外面吃個麵就好，但終究難違盛情，於是坐下
來享受奶奶手作美食——雞、肉、蝦、魚、香腸、炒米粉……，樣
樣都非常到位。嘴裡嚐著這熟悉的家庭宴客美味，心裡感受到一個
傳統中國婦女的待客熱情、達禮與賢慧，還更深層地感受到一位媽
媽的慈愛，愛子女，而愛烏及屋地款待他們的朋友同事。對我而言
，這無疑也是一場豐富無比的饗宴。
同事T與Y，去參觀奶奶玩偶之後，也開始利用閒暇鉤玩偶，還
時而跟奶奶討教，而我們幾個迷戀線偶的同事，又安排一個午餐小
聚，品味著她們倆的新作。看來，美真能愉悅人心，美麗的線偶也真
有影響力。
這些年來，斷斷續續地從C的口中以及書報的介紹，拼湊出秋菊
奶奶的故事，因而對這位令人尊敬的前輩有多一點的認識。
秋菊奶奶童年時，父親早逝，留下母親與年幼的弟弟，奶奶
很想讀書，卻沒機會上學：身為姊姊，在那個婦女謀生不易的年代
，她小小年紀就去幫傭，賺取微薄傭金，來貼補家用並讓弟弟得以
就學。在那嚴謹，重視清潔的日本家庭，若不是奶奶勤快與伶俐，
是待不下去的。幫傭了十多年後，奶奶與在郵局工作的阿公結婚。婚
後，奶奶一邊持家育兒，一邊還去成衣廠做女工，以寬裕家計。這
個介於傳統與現代的女性，總是這般辛勤地，盡力地為家庭奉獻自
己，忙碌地內外穿梭。
盡責地將子女養大婚嫁後，上了年紀的奶奶，並沒有像傳統的婦
女般地享受清閒，她還發揮現代阿嬤的功能，主動幫上班的子女顧
孫，直到68歲，孫子女上學之後，奶奶才有餘暇，做一些自己有興
趣的事情，也因此發展出另一章絢麗的人生。
起初，奶奶的出發點還是為了孫子，想做一些玩偶給孫子賞玩。
她開始用手工縫製一些布娃娃，老伴留下的舊衣服變成材料來源；
後來發現眼力差了，細針縫線，不如她預期般地順利，於是開始
用鉤針。初期，子女送給她一本日文鉤線的書籍，聰慧的她，未
上過學，卻能從幾篇圖示的針法中，領會出大致的方法，藉由自己
不斷的嘗試與研究，逐漸地做出多種樣式的線偶，早已超越了書籍
提供的示範。
心靈的一角，奶奶似乎還保有赤子之心， 她喜歡看卡通影片、欣
賞可愛的玩偶，因此卡通影片、童書裡的人物、孫女拿回來的玩偶
，都是她創作的泉源；有時上市場，看中櫥窗內擺飾的玩偶，她也
駐足欣賞，往後上市場時，每回看個它幾分鐘，幾次下來，就開始鉤
，不久之後，一個維妙維肖的線偶就完成了。有時候，她也用布為
玩偶做衣服、帽子，以彩色的線纏繞鐵絲，作出逼真的雞爪鴨腳，
也讓牠們可以站立……，她總是那般細心地，不斷地想辦法，從生
活周邊擷取可能的材料，讓她的線偶變得生動活潑。
她這麼投入地鉤著，一個個美麗的玩偶，就在她的巧手慧心中誕
生了，女兒孫子想要什麼，她都會設法讓它們出現。這些線偶總是
這般地吸引人，在兒子的幫忙下，奶奶曾經拿出這些美麗的線偶辦
義賣會，並將義賣所得捐出做兒童醫療基金，造福更多人。一次的
義賣會上，有位女士出資百萬，買下奶奶手作的一個黑人娃娃，款
項捐做基金，兩人的善行，一時傳為地方美談。這顆美麗的心，編
織出美麗的世界，漸漸被街坊鄰里看到，奶奶也被列為北港瑰寶之
一，經由媒體記者報導，在當地名聞一時。
奶奶這麼投入地創作，八十多歲時候，雖然罹患帕金森症，
仍用她顫抖的手，持續不斷地鉤，繼續製作出膾炙人口的線偶。她
就這樣地，每天拿著針線，一針一線，直到生命的終點，忘卻了身
體的病痛；她製作出許多漂亮的娃娃，而這些娃娃也陪伴她到老。
想來，奶奶的心應該是不寂寞的，是充實的，永遠想著明天還要做
什麼娃娃……。
手中握著秋菊奶奶的線偶，心裡緬懷著她老人家，腦海中浮現幾
幅與她會面時的影像；我何其有幸認識這樣一位老人家，她竟能在
68歲之後，比我目前更大的年紀，開創出如此美麗且有意義的人生。
這樣的精神，在教我什麼呢？似乎在勉勵著我：永遠不要嫌自己老，
只要用內心的愛與熱情，投入去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永遠能為自
己創造出彩色的人生，也能為社會帶來禮物。
嗯，不論年紀多大，生命永遠等著被創造，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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